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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体育罗拉再也不用关心发型了。从父亲的葬礼走出来,她转身走进那间理发店,把头发剃光。
上一次来这间理发店还是她出国念大学前的暑假,在她整个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这个理发店就像是她和父亲的一个据点。七八年过去了,原先的作坊式店铺也变成了现今随处可见的,连锁式的,摩登的发廊。那个口音陌生面容亲切的外省人理发师,如今的店老板,也不再操刀。
她神色木然地坐在镜前,那个叫Tony还是Jonny的理发师满面狐疑,到底也没问出口什么。在这个不再熟悉的地方,罗拉想起哪咤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故事,无论如何,自己如今也只能将这一部分肌体伴随父亲了。
父母离异,她自小跟着父亲住,而今这个她最亲的人走了,葬礼上的来客都比她更伤痛似的,不停惋惜这一点,“这下可怎么过啊。”
罗拉并不担心这下怎么过,但她说不出来心里那种复杂的感受,活到二十五岁,这二十五年来的全部生命,都像是父亲漫长人生的一小部分豁口,父亲视她如珍宝,愿为她倾其所有。
她知道自己既是他的附属,也是完璧。这个终身孤独事业有成家庭不幸的男子,奔忙了一生,留在世上的似乎也就剩下这个完整的女儿了。
那是她七岁的时候。同龄的女孩子大多梳着羊角或者马尾辫,而她梳着和其他男孩子一样短的头。
父亲的理由是罗拉妈妈不在身边,所以头发长了他没办法为她打理。幼小的罗拉也就接受了短发这个合理的安排。
因为妈妈的缺席,很多事情成为爸爸“没办法”的事情,甚至连妈妈这个角色,也仿佛是他没办法再度提及的存在。
五岁那年母亲离开他们跟着别的男人去了别的城市,因为这个与自己无关的背叛,罗拉偶尔承受着父亲的憎恶。在一次醉酒后他眼神迷离又愤怒地看向罗拉,对她说:“就当你妈妈已经死了。”这件事记忆中只发生过一次,还是在她尚且幼年时,而罗拉再也忘不掉这个场景,犹如梦魇。
她不曾有过一条漂亮的裙子,因为父亲不知道如何给她挑选,唯独在某个十来岁生日收到来自姑姑的一条连衣裙,父亲也不大情愿她穿上它,“不是很方便活动”、“去游乐园的话就不要穿裙子了吧”。这样一来OB体育官方网站,她自己也不再愿意穿裙子了。
她也不曾有过其他女生会有的小玩意,也不是没有觊觎过橱窗里瞥见的玩偶,但很多次他们徜徉在商场柜台前,罗拉顾盼的眼神已经把店员搔痒得不行了,父亲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最终没有让她将它们带回家父亲对她向来是慷慨的,但似乎这些物件一旦搬回家里,便会让一个单身携子男子的生活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诸如此类,在所有和父亲默契达成的生活日常里,罗拉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剪头发。
刚开始他用果冻巧克力诱使幼年的罗拉去剪头发,渐渐地定期剪头发变成一种习惯,然后便是青春期他言必提的戒律“不能影响学习”。
从小到大,她总是和父亲并排躺在理发店的椅子上,这是他们的每月例行一次的,小小的洗礼盛典。他们总是去同一家理发店,店老板是外省人,每次都会亲自操刀上阵,为父亲理完为罗拉理,这个惯例一直延续了好几年,直到她离开家去上高中。
彼时她已经开始发育,姑姑承担着母亲应尽的职责,管理着她的月经初潮。十三岁的罗拉已经有暗生情愫的男孩子,站在镜子前希望自己像其他女生一样蓄着长发,面容红润,明丽斐然,而不再是永远穿着中性色彩的短头发姑娘。
刚开始她用大大小小的理由拒绝每月例行的剪发,等到父亲真正注意到她头发长到了不能容忍的境地,俨然已经可以扎起来一个小小的马尾。
他几乎是把罗拉拖到发廊的,那个一头雾水的理发师,向来打理他们父女的外省人,站在镜子前,看着头发长长的罗拉,表情委屈又倔强,像是看到另外一个人,他大概和罗拉一样,不能理解这位父亲的愤怒。
或许其实罗拉模糊地能够理解。只是她的眼泪愤怒地往下掉,和头发碎末一起,带着某种不能言明的耻辱感。
父亲警觉性地开始关注起她的生活来:放课后是直接回家还是会跟男孩子出去,月考成绩又是以怎样的速率增减。甚至在家里用电脑的时刻,罗拉也能感觉到身后那一双眼睛,多少带着焦灼,在注视她跟什么样的虚拟角色聊天。在中考来临之前,父亲不由分说地掐断家里的网线,如同每一次不由分说剪短罗拉的头发。
很多次她想起年幼的自己,有些夜里感到害怕,便会跑到父亲的门前,谎称自己腹痛,吃药也无济于事,直到父亲无可奈何地说“那睡到大床来吧”。好像能和父亲一起入眠,就能奇异地缓解疼痛。每一个在大床醒来的早晨都明丽无比,那是母亲在家里的遗物,也是罗拉和父亲共享的亲密时光。
她更小一点的时候,父亲会为她洗澡,罗拉站在浴室里,浑身涂满洗发香波和沐浴露,父亲一次性帮她涂抹好,再从头顶往下淋水,她紧闭着双眼,试图挨过洗发露冲过会产生的刺激,如同游乐园体验激流勇进。那会的小小罗拉,不会因为发型和父亲闹别扭,她任他打扮。
这种僵局在她高中离家去邻省城市上学得到稍许缓解。父亲总是不吝于给她最好的,包括教育资源。
父亲每个月来学校看她一次,这个见面既是馈赠,也是折磨。这所寄宿学校管教繁琐,甚至限制学生的头发长度,这样一来父亲更像是拿到趁手武器,每个月假都带罗拉去剪头发。
在陌生城市的理发店里,他们更肆无忌惮地争吵OB体育官方网站,就为着那两三厘米的差别。有几回理发师看不过眼,自作聪明地想从中求一点平衡,父亲便锱铢必较地非要他剪到无法再短的程度。
有一回在发廊里争论不下,罗拉摔门而出,父亲追了出来。他们站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对峙良久,僵持不下。时值傍晚,华灯初上,街上的行人都匆匆回家,罗拉看着年届不惑的父亲,想到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是如何因她为着这点琐事在陌生人前失态,又如何为了她要每月独自驱车十个钟头来这个城市(有一次还因为太困睡着出了意外),顶着一头烦躁的碎发屑,罗拉放声哭出来。那一瞬间她为这种无法和解感到无可奈何,为父亲也为自己。
罗拉开始给父亲写信,像她自少年时便喜欢的作家卡夫卡一样。不同的是,卡夫卡这个和她一样畏惧自己父亲的男人甚至都不敢将那些讨伐性的话语寄出。
在信里她告诉父亲自己好比圣经里的大力参孙,每每剪掉头发便会失去力量。参孙力大无比,力量之源是他的头发。他的敌人派引诱他,参孙在家休息时被剪掉了头发,最终被敌人杀害。
父亲大约并没有把这个故事当作罗拉意有所指的寓言。下一次再来探望她的时候依然对她的发型严苛如故。
他们都如同上瘾一样对于这件小事斤斤计较,就头发这件小事,父亲可以牵引到她成绩的起伏,品行的优劣,甚至离谱到母亲的出离。
每个月假父亲探望之后,罗拉都是哭肿了眼睛去学校,同学们都戏谑,称她和父亲的相处纠葛有如情人。
“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某种意义上,卡夫卡的寓言就是罗拉现实的投影。
她感到,但凡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的自己,就是那个突如其来的甲虫,而父亲就如同格里高的父亲,操起手杖试图一灭以快之。
又或者头发就是父亲眼里的甲虫,是入侵的异物,这点小小的头发丝是炮仗的引线,连接着它,点燃后随之而来的是女性化的罗拉,是被男同学追逐的少女,它将会被无法预测的争夺者掠夺,与罗拉的父亲相抗衡。
此前她也交往过男朋友,初中时候那种不正式的,偷偷摸摸的,蜻蜓点水一般的早恋。随着她高中离开家乡也就不了了之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取向的呢,她也不清楚,哪怕是和女朋友在一起了,她其实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所想要的。
罗拉所在的学校其实校风开明,况且在父亲的牵制下,她从青春期起就不再作过于女性化的打扮了。头发越剪越短,她身上的女性化气息也越发消散。况且清秀的五官和叛逆的气质,让她身上陡增了一些微妙的男性化色彩,早在她一来这所高中,就有女生隐约缱绻示好。
就像卡夫卡《判决》里的主人公,想脱离父亲独立而不得,最终死于父亲匪夷所思的判决:“你原本是一个天真的小孩,但你原本又是一个魔鬼似的人物!我现在就判决你的死刑,判决你从此消失。
被招降一样的儿子,最终投河自尽,带着对父亲的爱。同样的,被招降的罗拉,再也不用他厉声胁迫,就会主动剪短头发了。
事实上,从初中开始,父亲就审查着罗拉的朋友,男生自然是要防备的,女生则不必要。这样一来,开始与女生交往的罗拉,就像是进入了审查的安全地带。
她开始晚熟地体会到,童年时期的缺少母爱,是如何使她对女性产生渴望和好奇的,某种意义上,父亲不能给她的,母亲不愿给她的,在小小的恋人身上,她都一一得到了补偿。父亲,甚至别的男性,一下子变成了异物。
父亲的警觉不是源自罗拉的疲于抗争,而是班主任略显突兀的嘱咐,“罗拉可能和班上某个女同学有点过从甚密了”。
他猛然回想起来,这一年来的探望月假OB体育官方网站,在发廊里和女儿的纷争,已经不再是要不要留长一星半点,而是可以不用剪那么短罗拉几乎快要变成寸头了!
他开始咂摸班主任的那句语焉不详的暗示,开始在网络上搜索着“同性恋”之类的词语,结果只是更加不明所以。
他不知道怎么同女儿开口,就像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十三岁的罗拉,你长大成人了,不应该再同我睡一张床了,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十五岁的罗拉,你就要变成女性了,我要开始防备着你就要溢出的性征。
最近几次探望,罗拉都会带上她一起来吃饭。他们三人同座,两个女孩子并排在一起,那个女孩子留着齐肩的长发,眼神像春天阳光里的小鹿,流露着青春期少女的秀气美好,是的,相比起来,罗拉未免也太像男孩子了。她坐在女同学的旁边,眉宇间流淌出过分夸张的英气。
他开始问自己,女儿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呢?他只知道她从小叛逆,但还是带着某种怯懦和乖巧,而现在对面的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好武的男孩子,稍不留神就会被点燃。尽管对面两个女孩之间有一点距离,他还是感觉到了她们的亲密,罗拉像保护着心爱的玩物一样,近乎警觉地看着座位这头的他,虽然很不经意,他还是察觉出来了。
他像是为着打破这种怪异的气场,对罗拉说:“你看,女孩子留长发不也挺好看的吗?”罗拉夸张地大笑起来,“是谁一直要我剪短发来着?”
虽然他仍旧无法确定,这样一来是不是就可以帮她扭转暂时偏离了轨道的性取向。
罗拉拒绝了父亲让她留长发的提议,像是复仇一样的,援引那些他之前用过的理由:生活不便,影响学习,耽误时间。
罗拉不是没有感受到父亲的起疑,而她并不急于躲避他的质询,也不打算全盘托出。
一方面她享受这种小小的叛逆,她终于不再是被子里捧读卡夫卡为之哭泣的弱小女生了,为着父亲的不理解和不包容,相反,她站起来,对着心中的卡夫卡挥棒, “别害怕”。
另一方面,罗拉开始明白自己对女生的好奇,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缺席。那些柔软的美好的,从前只存在于她的臆想,那个脱离了她日常的母亲,从未在她记事后亲近过她,这些女性化的安慰,现今她可以从别的渠道获得了。
在一次争吵过后,父亲对她大吼,“你头发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彼时的他愤怒至极,但哪怕那样的情境之下,也没能再脱口一句重话。他没办法把自己的质疑说出口,这个已经长大叛逆的女儿,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和承受范围,她人生的很大部分他已经无法染指了,所有不能言明的管制,最终都只能落到“发型”这个外在的,直观的,不痛不痒又息息相关的现象上。
罗拉的头发,头发,“头发”,这个隐喻一般的存在,指控着她的愈矩,指控着她的出格。就像是晴雨表一样,无时不刻不折射着罗拉与他的张力,几乎要变成他们亲子关系的一个象征了。
这是一个信号。像是春风吹过原野上的火,这场青春期的同性之爱平缓地停息了。
罗拉向来早熟,她丝毫不惊诧于自己性向的摆动。况且,她开始明白,外表上的特征和性向并没有必然联系,藉此来宣示些什么,未免也太不成熟。
其实头发留长的很大原因,是有一次回家,她看到了家里电脑浏览器的历史记录,“同性恋可否治疗”。
罗拉不想去开解或者给父亲说明些什么了,他们对彼此的好奇和对彼此的误解一样多。她时常感到莫名强大的力,这种力可能会使他们更加亲密,也可能只会让对方更加远离。大概所有父亲和女儿的关系都有这样的矛盾吧。
她想到那封关于大力参孙的信,父亲并没有正面回复过她,但却在一次争执时提起,“剪掉头发就丧失了力量,可笑,你哪来的力量?”父亲的出言不逊,她竟无言以对。也许就是这样,父亲从来没有正视过她的力量,但明明如此,却怎么又一直草木皆兵持械戒备,戒备着她这尚不存在的力量呢!
像是奖励罗拉的迷途知悔,又像某种未雨绸缪的预备,父亲开始操办着让她出国念大学。
去芝加哥念艺术。飞机抵达大洋彼岸的那一刻。罗拉感觉自己也被放飞:父亲终于不再能那么面面俱到地管制她了。
第一个回国的假期,罗拉携着一头粉色短发。甫一到达机场,她就注意到父亲的眼神,他先是惊诧,然后又默然。
罗拉偶尔发给父亲自己的近照,多是怪异的发型,辅以五颜六色的色彩,念艺术专业变成了可以花里胡哨的借口。父亲不再能够过多干涉,尽管他还是很想干涉。万般不顺眼,落到嘴边,也只变成“听说染发容易致癌”。
此后的人生,父亲与她也渐行渐远,见面的频率也愈发的少,他偶尔也上去女儿的个人网站,看一些自己无法完全理解的作品。
他们最后一次冲突,是因为他为罗拉安排的相亲。彼时罗拉结束七年国外生活业已回国,他无意为她敲定,无非只想帮她多拟定些选择,一如既往地。
相亲当天男方父母也会在场,因此父亲特地嘱咐她注意形象,不要又顶着奇异的发型到场。
当日饭局气氛尴尬之至,大概全体人都被她那躁动的爆炸头搅动不宁了。整顿饭罗拉如在星云漫步,除了父亲的愠色,她什么也记不得。
当初在大学择专业时,父亲希望她承父业读建筑设计,她也是抗争了良久去念了纯粹的艺术设计。在这一点上,她自知自己永远无法企及他的希求。然而在国外的这些年,尽管她放飞自我纵情人生,活得很自我,她终究还是在意,那个人眼中的另一个自我。
相亲这件事成为他们新的着火点。二十五岁以后,罗拉仍旧无意安定。父亲甚至拿出高中时她性取向的陈年旧事仍旧是未说破的,裹挟不清的质问和指责。
罗拉感觉很疲惫了,甚至连礼节性的来往也变少了很多。她常年居住在别的城市,直到父亲患癌,才搬回家里长住。
父亲的癌症已到晚期,她回家也无济于事,无非陪他度过剩下的时间。隔了这些在外游荡十余年的生活,罗拉回到家乡,竟也像是从未离开过。
她嗅着父亲独自生活的这些年: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其间经过一次小小的装修。客厅和阳台摆放着父亲向来热衷的园艺植物,有几盆常绿植物因为无人浇灌竟然也萎顿下去了,蟹爪兰垂下的茎叶,莫名像极人的头发。罗拉的房间还保留着十八岁离家时的少年模样。她在国外念书时发给父亲的照片,被冲印出来,放大了挂在墙上。
这些照片上的往事都历历在目:十八岁刚到彼岸,和同学兴冲冲自己动手染了头发,那时候所有艺术系的学生都急于昭告自己的与众不同;二十岁失恋,那个该死的美国男生是个乐手,罗拉和他恋爱把头发做成了满头脏辫,分手时去理发店一一拆掉如同受刑;毕业设计她研究当代艺术与古典艺术的联系,研究名画里的发型,自己现身说法地做了几个诡异的发型。这些发型都存在于她的生活常态,她一并都拍给父亲看了,他有时简单回复“好看”,有时则很认真地说“颜色有点奇怪”。
然而这样的隐形互动也只持续到了大学毕业,工作后的她疲于奔波,全职艺术家的生活窘迫艰难,父亲除了偶尔给她经济支持,再难参与到她的生活之中。
罗拉翻到自己年少时写的日记,看到上面用大大的字体写,“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为之扼腕,不愿如此。”
那大约是十多年前的她看了电影或者小说后的感想:哪吒叛逆,犯了罪孽,父母斥之“你的筋骨皆是我的”,以胁迫其要听话,哪吒愤然自毁。又或者是在某一次被强迫剪发时的心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愚蠢的准则贯穿了她幼小的人生。
她拒绝了医生要为父亲剃光头发的惯例,亲自拿起梳子帮他梳理因为化疗所剩无几的头发。他从前总是那么急切地管理她的发型,现在换作罗拉为他管理。
直到下葬前,父亲的头发都没有悉数脱光,也没有被剪掉。下葬时罗拉同入殓师也坚持,“头发就留着吧,别像参孙一样。”没有人理解这个故事,也不能理解她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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